（營口之窗“營口故事”）石老憨之死

文/李同雁

石老憨人如其名，為人正直，誠實憨厚。他三十歲娶妻生子，有一個五歲的兒子。

他是土生土長的遼南一個窮山溝里的人，在那個火紅的年代，雖然大家過著衣不遮體食不飽腹的日子，但那里的政治空氣卻異常高漲。這個村在左書記的領導下，每天風雨不誤地堅持著什么，破四舊，立四新、跳忠字舞、早請示晚匯報、天天讀……把一個村子幾乎變成了政治學校。

一天晚飯后，大家聚集在村部院內等待著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……

“村支部為了滿足大家對偉大領袖無限熱愛的強烈要求，特意為每戶請一尊主席石膏像……”

“收錢嗎？！”

一個社員打斷了左書記的講話。

“這是一筆政治帳，請大家不要提這樣的問題，不過帳還是要算的，到年底從大家工分里每戶扣十元錢……”

“那可是我們一個月的口糧錢啊！”

石老憨按耐不住自己的性子打斷了左書記的話。

“老憨，你要端正你的態度，這樣的想法可危險啊！”

左書記十分嚴肅的語氣。

這樣一來，大家再無人提出任何問題，一個個像膜拜一樣的神情，雙手從左書記的手里接過主席石膏像，一直保持著那種姿勢向各自的家里走去。

到家后可把石老憨難壞了，他左看看右瞧瞧，自己家的兩間房竟找不到給主席安身的地方。這也難怪了，他們家整個屋里除了飯桌再沒有帶腿兒的了。他思前想后，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，他用幾塊磚頭落起一米多高做腿兒，再在上面橫放一塊板總算把這個難題解決了。他小心翼翼地把主席石膏像放正，然后又細細地端詳了一會兒，才放心地出去了。

當石老憨在外溜達一會兒后，總覺得心里不踏實，他急忙打道回府，剛走到院子里就聽到愛人在訓斥著兒子，兒子只是大聲的哭。他有些莫名奇妙，急忙推門進屋。當他一眼看到地上的石膏碎片，頓時讓他有一種十分驚恐的感覺，他心里是那樣的害怕，似乎有一種大禍臨頭的預感。他也顧不得埋怨老婆為什么沒看住孩子，也不容他去責怪孩子為什么打碎主席石膏像，他只是想，趕快消滅證據別讓人抓住把柄。他迅速把地上的石膏碎片收起，裝進一個水泥袋子里，很快就來到了村邊的橋頭。老憨正準備把水泥袋子拋向河里，突然一束強烈的手電光射了過來：

“什么人？不要動！”

石老憨頓時像被人使了定身法一樣老老實實地站在那里。他被巡邏的兩個民兵連夜帶到了村部。左書記為此大作文章。

“這個政治事件的發生不是偶然的，從那天給大家請主席像時，他就開始散布反動言論，直到發展到砸碎主席像。他真是狗膽包天，這是一件地地道道的反革命政治事件！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石老憨！……”

“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石老憨……”

村部大院震耳欲聾的口號聲此起彼伏。

從此，石老憨在村里就被帶上了這頂帽子并實行監督改造，每隔一段時間都要被批斗一次。

一年后，左書記找石老憨談話，覺得他這一段表現還可以，決定對他脫管。末了說一些鼓勵的話，還特意送給石老憨一尊主席石膏像。這讓石老憨不禁感激涕零。

這回石老憨真的不敢再怠慢了，回到家，先是叮囑老婆一定要看住孩子，然后又對孩子嚴肅的教訓了一頓，但他還是不放心，覺得還是想個穩妥的方法才安全。這時，墻上高處掛著的一個筐提醒了他。那筐里時常放些農藥之類，主要防止孩子亂抓的。好了，就這么辦。想到這，石老憨開始忙活起來。他在墻壁正中足有兩米高處，先是訂了一個有筷子般粗的一個六寸鐵釘，接著找了一根麻袋繩，開始用一股，后來覺得不放心就用了兩股合在了一起，然后將麻繩牢牢地拴在了主席石膏像的脖子處后掛在了鐵釘上，他還特意用力往下拉了拉，直到覺得萬無一失了才終于出了一口長氣……

接連幾天，他每天出工回來第一件事就是看看主席像是否安全，每每，他為自己的杰作感到自豪。

一天，左書記偶然間問他主席像是否放置好了，這一問像觸到了石老憨的興奮神經一樣，他對著書記拍著胸脯說：

“這次是萬無一失了，絕對安全！”

說著，他硬把書記拉到了他家。

當他興奮的用指頭把書記的眼光引到那尊主席石膏像時，只聽書記：

“啊——”的大聲驚叫起來。

“你不要亂動，我要保護現場！”

書記高喊著，并隨手操起一把鐵鍬喝令石老憨靠墻站好。

石老憨不停的眨著眼一時間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。

當晚，在左書記的主持下，全村在石老憨家召開了現場批斗大會：

“貧下中農同志們，反革命分子人還在心不死，一有機會就會興風作浪，石老憨以假象欺騙我們，剛剛被脫管，又開始進行反革命活動，他竟敢把偉大的領袖用麻繩吊在墻上……”

“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石老憨！”

聽了左書記的情況介紹，大家十分憤怒地高呼著口號。大家只看到石老憨的嘴在不停地說著什么，但他的聲音已被潮水般的口號聲淹沒得無影無蹤了。

這回石老憨享受了比上次更高的待遇——五花大綁加噴氣式飛機。一時間，屋里院外不時傳來震耳欲聾的口號聲，夾雜著石老憨殺豬般的慘叫聲……

第二天，石老憨被交到了鄉保衛組。在接下來的兩年里，石老憨是在被不停地批斗、拷打、關押中度過的。

當他帶著疲憊、傷痛，和一肚子不解回到家中時，妻子帶著兒子跑回了娘家。此時，他有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覺，他真有一死了之的想法，但他又不甘心就這樣死的不明不白的。也許就是因為這樣的想法，讓他堅強的活了下來。

僅僅在兩個月后的一天中午，人們在傳遞著這樣的消息：

“石老憨在水庫路過時，發現有人落水，他連衣服都沒來得及脫，不顧一切地跳下水救人。他本來水性很好，由于他的身體受到長期的摧殘還沒有恢復，很快就覺得體力不支，但他還是咬著牙把落水兒童推上了岸，而自己再也沒上來……”

不少人對這個消息有些半信半疑，有的干脆找到被救者當面核實。這個被救的兒童叫三河，是小學三年級的學生，今年剛剛十一歲，當大家問他時，他只是抽泣著不停的點著頭。

在后來的一次全村大會上，讓這件事有了一個與之相反的答案。

“……大家可不要相信謠言，一個現行反革命分子怎么能有那么高的境界呢，他不會救人只能害人。事實上，他是故意把三河推進水里，然后再假意救人騙取組織上的信任，結果害人害己……”

從此，石老憨的死因就以這個結論作為最權威的答案了，這可是左書記親自定的調子啊，誰還敢說三道四呢？

轉眼之間，二十幾年過去了。

時值清明時節，細雨綿綿，在距山涯幾米處，一座墳墓被雜草幾乎覆蓋著，它沒有墓碑等任何標記，周圍的花草開始從厚厚的干草中探出了頭，蒲公英獨領風騷的開著黃色的花，花朵上落滿了雨滴，幾乎都在低垂著頭，微風吹過，不時飄來一陣陣苦澀的香味。在墳頭前，整齊地擺放著幾盤供果，還沒燃盡的香火已被雨水澆滅了，紙灰隨著流動的雨水形成一條黑色的溪流慢慢的向山下流去，一個青年男子神情肅穆的跪在墳前，他似乎沒感到天在下雨……

其實，這坆里掩埋的正是石老憨，而跪著的正是當年被他從水庫救出的三河。而石老憨的骨灰是當年三河和他父親偷偷安葬在這里的。打那以后，每年的清明，三河都會來這里祭拜石老憨的。

此刻，三河覺得十分內疚，他仰天哭喊著：

“憨叔，我真的對不起你呀！是我當初聽信左書記的混蛋話，不敢說實話讓你沉冤受屈啊！……”

讓人想不到的是，此時在離三河不足十米處，左書記正躲在懸崖邊一棵樹后，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，而三河的話他也聽的真真切切。其實，自從他被貶為庶民后，近幾年他也一直感到自己的良心受到譴責，因此，清明時節他也時常到老憨墓前看看。

當他聽到三河一陣哭喊后，不知為什么，他頓覺心在劇烈的顫抖，渾身無力，突然間腳下一滑，“啊——”的一聲一頭栽下了懸崖。

供稿作者：李同雁，營口之窗特約撰稿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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